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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个奴隶
 

 读者一定会感到奇怪,照片中明明是一个双面鼓,怎么把它混错了,写成了一个人呢。鼓的由来是这样的:有一回先生和我以及另外几个朋友,开了车远离沙漠的小城——阿雍,跑到两三百里外的荒野里去营。沙漠的风景并不单调,一样有高山、沙丘、绿洲、深谷。在这些景里,唯一相同的东西就是成千上兆的沙子。我们每回出游,必然在行李中放些吃不死人的普通药品和面粉、白糖这些东西。这并不为了自己,而是事先为了途中可能经过的沙漠居民而备的——因为他们需要。就在我们扎营起火的那个黄昏,一个撒哈拉威人不知由哪里冒出来的,站在火光的圈圈之外凝视着我们。与我们同去的西班牙女友很没见识,荒野里看到阿拉伯人就尖叫起来了。为了表示我们并没有排斥这个陌生人的来临,我打了一下那个张大了眼睛还叫个不停的黛娥一下,丢了锅子快速的向来人了上去。那时候荷西也跟上来了,拉着我的手。那个撒哈拉威人不会说太完整的西班牙话,我们讲单字,也讲懂了——他想要一些我们吃剩的东西。知道了来意,我赶快拉他去汽车后车箱给他看,指着一袋面粉和一小袋白糖及药品,说都是给他的。可——是,因为步行太累了,第二早晨我们拔营之后可以开车替他送去,请这个撒哈拉威人先回去吧,明早再来。第二天早晨,才起来呢,那个昨来过的人像只鹰似的蹲在一块大石头上。先生和我拔了营就要跟去那个人的家——当然是一个帐篷。一般城外的人都那么住的。女友黛娥死也不肯去,我们不敢在大漠里把两辆车分开——因为那太危险,就强迫黛娥和她的先生非去不可。他们也不敢跟我们分开,勉强跟去了。那个撒哈拉威人说是住得并不远,车子开了好久好久才看到一个孤零零的帐篷立在沙地上。我心里很同情这位步行来的人,他必然在太阳上升以前就开始往我们走来了。“那么远,你昨天怎么知道有人来了?”我问他。“我就是知道啦!”他说。我猜他是看烟尘的。沙漠人有他们过人的灵敏和直觉,毕竟这片土地是他们的。到了那个千疮百补的大帐篷时,女人都羞得立即蒙上了脸,小孩子有三、四个,我一近他们,他们就哗一下又叫又笑的逃开,我一静,他们又聚上来。实在是不懂,这一家人——就只一家人,住在这荒郊野地里做什么?当时,西属撒哈拉的原住民族,是可以拿补助的。每一个家庭,如果没有工作,西班牙政府补助他们九千元西币,在当时相当于四千台币左右。用这份补助,买水、面粉是足够了,至于要吃什么,只好杀自己的羊或骆驼了。我们去的那个帐篷没有骆驼,只有一小群瘦极了的羊,半死不活的呆站着。去了帐篷,我们搬下了白糖和面粉、药。而那时候,一个穿着袍子的黑人正开始起火——用拾来的干树枝,起火烧茶待客。他们有一个汽油桶装的水,很当心的拿了一杓出来。喝茶时,荷西和我的眼圈上立刻被叮了金头大苍蝇。黛娥用草帽蒙住头。我们,眼睛都不眨一下。我很快跑到女人堆里去了,那个回教徒,三个太太加一位老母亲,都住在一起。“外面那个黑人是谁?”我问。女人们听不懂我的话,推来推去的笑个不停。一般阿拉伯人肤接近浅浅的棕色,并不是黑的。那一天,我们喝完了茶,就告辞回家了,走之前,黛娥他们车内还有半盒子的鸡蛋、几颗洋葱,我们尽己所有的,都留下了才去。这件事情,很普遍,事后也就忘了。过了十几天以后,晚上有人敲门,我跑去开门,门外就站着那个帐篷中相遇过的人,夜里,跟着一个穿袍子的黑人;那个烧茶水的。我大喊了一声:“荷——西——来——”那个人对我们夫妇说,要送给我们一个奴——隶,说着往身后那个高大的黑人一指。我们拚命拒绝,说家太小,也没有钱再养一个人,更不肯养奴隶,请他不要为难我们,这太可怕了。那个主人不肯,一定要送。又说:“叫他睡在天台上好了,一天一个面包就可以养活了。”我拉过那个黑人袖子,把他拉到灯下来看了一看,问他:“你,要不要自由?如果我们先收了你,再放了你,就自由了。要不要?”那个奴隶很聪明,他完全明白我的话,等到我说要放他自由,他吓坏了,一直拉住主人的袖子,口里说:“不、不、不…”“你给他自由,叫他到哪里去?”主人说。“那你还是把他带回去吧!我们这种礼物是绝不收的。”我喊着,往荷西背后躲。“不收?”“真的不能收,太贵重了。”“那我另外给你们一样东西。”主人说。“只要不是人,都可以。”我说。那个送奴隶的人弯下身去,在一个面粉口袋中掏,掏出来的就是照片中那只羊皮鼓。这个东西,使我们大大松了一口气——它不是个活人。以后我们在家就叫这只鼓——“奴隶”搬家到加纳利群岛去时,我们打扮房子,我站着指点荷西:“对,把那个奴隶再移左边一点,斜斜的摆,对了,这样奴隶比较好看…”在一旁听的邻居,一头雾水,头上冒出好多问号来,像漫画人物一般——好看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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